嘉宾
王晓兵北京大学中国农业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陆继霞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战海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下村乡党委副书记、乡长
主持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刘诗麟刘知宜
乡村要振兴，人才必先行，人才是乡村振兴的关键要素和重要资源。乡村人口外流、人才短缺仍是制约乡村发展的瓶颈。当前乡村人才队伍现状如何？怎样提高乡村对各类人才的吸引力？怎样对乡村人才需求“把脉”，进而精准选育人才？本期对话邀请王晓兵、陆继霞两位专家和刘战海一位基层干部就相关话题展开交流讨论。
解决乡村人才问题，要总结出乡村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制定人才振兴规划，避免“眉毛胡子一把抓”
主持人：乡村振兴，人才是关键。您认为当前乡村人才队伍现状如何？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是什么？
王晓兵：随着国家对乡村持续投入，乡村人才队伍有所发展，但也存在明显短板。其实早于乡村振兴战略之前，国家就实施了一系列促进乡村人才发展的政策与措施，包括选派大学生村官、科技特派员还有驻村扶贫干部等，促进了乡村人才体系建设。尤其是这几年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乡村人才也得到了补充，比如在县域经济发展中，沿海地区的一些产业转移后，在外农民工开始形成返乡就业趋势。还有，当前农村许多新业态发展，尤其是服务业与智能技术领域，一定程度上会吸引城市年轻人进入相关行业领域中来。
但也应看到乡村人才发展存在的瓶颈。从农业生产来看，大国小农是我国的基本农情与国情，在实现适度规模经营之前，农业生产劳动力不足现象仍不同程度存在。同时，高素质农民总量还不适应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要求，未来应当在这方面补上人才缺口。
刘战海：当前乡村人才有明显短板。首先是现有实用人才总量不足，与加快推进现代农业和农业产业化进程的人才需求还有差距；其次是人才结构不合理，目前仍以从事种养业等传统产业人才为主，基层技术型和创新型人才短缺，导致乡村在品牌培育、市场营销和技术推广等新兴产业方面发展动力不足。同时，许多乡村的青壮年劳动力外流，村内人才老龄化严重，乡村人才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
之所以如此，原因主要在于城乡发展差异，乡村对人才的吸引力还不够。与经济发达的城市相比，乡村发展比较滞后，在福利待遇、工作环境、生活条件、学习深造、发展机遇等方面存在一些差距，还不能满足人才对自身发展的需求。与此同时，经济发达地区在人才竞争方面大打“待遇战”，通过灵活机制、高薪待遇等条件吸引大量人才，客观地加大了偏远落后的地区人才引进难度。
主持人：在2022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有序引导大学毕业生到乡、能人回乡、农民工返乡、企业家入乡。这四类人群对乡村振兴来说，各自能起到哪些作用？怎样结合地方人才需求，做好各类人才的引进工作？
陆继霞：大学毕业生到乡，能够发挥其所学专业知识，对不同类型的产业发展有所助力。例如，在现代化农业生产领域，可以将现代机械、人工智能和数字技术等运用其中。能人回乡，更多的是通过创业来提升乡村技术供给水平，起到带动乡村产业发展的作用。农民工返乡，不仅能够对乡村环境治理、人居环境改善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也能够通过创业激活乡村活力，为乡村产业发展注入青壮年劳动力。企业家入乡，则是带着现代技术、经营理念、资本等要素进入乡村，不仅能提振乡村集体经济发展，还将提供新的就地就近就业机会。
刘战海：大学生群体思想活跃、视野开阔，乐于接触新鲜事物，可以运用所学专业知识，推动农村产业发展；在外能人一般在某方面具有特殊才干，掌握先进生产技术、充足资金、丰厚人脉资源，能在乡村项目建设、产业发展中起带头作用；农民工因为在城市学到一技之长，能够为乡村产业发展输出成熟劳动力，也可以根据自身积累的智力、财富、经验，加入到乡村二次创业大潮中；企业家入乡则能够促进工商资本与乡村振兴有效对接，有利于集中农村的土地、资金、劳动力等要素，还可以把先进的经营理念、管理经验、技术带到农村。
要做好各类人才的队伍建设，关键还得在人才招引过程中精准化选培。就拿山东省临沂市来说，以深化实施“四雁工程”为抓手，通过选头雁、育鸿雁、引归雁、结雁阵，有效推动了农村人才集聚。其中，“头雁”围绕村党组织书记开展选育管用；“鸿雁”则专注在“土专家”“田秀才”身上；“归雁”旨在吸引在外成功人士回乡创业；“雁阵”则围绕合作社、农产品加工企业等培育人才。
主持人：从“引才”“留才”“用才”这三个方面来看，解决乡村人才问题有哪些具体措施？
陆继霞：要解决乡村人才问题，首先要对乡村的价值进行审视和定位，由此总结出乡村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进而才能“引才”“留才”乃至“用才”。其次，需要根据各地的实际情况制定人才振兴规划，避免“眉毛胡子一把抓”，具体到一方乡土，是需要产业发展和经营性人才，还是乡村治理的人才，都不可一概而论。第三，要为人才提供发挥才干的平台以及充足的制度保障，不仅包括人才的待遇问题，还需要辅以团队建设、配套工作经费等人才支撑制度。最后，应重点关注乡村在基础设施、公共卫生和教育等公共服务上的供给差距，并针对性地持续发力，达到吸引人才的建设效果。
激发村干部干事热情，关键在于让他们有所保障、劳有所获。进一步完善村干部收入奖励办法和管理考评办法，把带动产业发展、发展壮大集体经济等作为考评重点
主持人：乡村振兴过程中，除了要引导外来人才返乡之外，还要培养好乡村本土人才。那么，如何更好地发现并用好乡村本土人才？
陆继霞：应该认识到，乡村本土人才是承载着农耕文化、农业非物质文化，传统手工艺术、建筑艺术和人文艺术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在乡村人才振兴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要发现乡村本土人才，首先需要基层政府出台相应的政策和文件，通过村“两委”“招兵买马”，让各类人才“浮出水面”。其次，要赋予人才应有的社会价值和认可，包括名誉上的鼓励和必要的经费支持，让人才有获得感和满足感。具体方式上，可以支持组建民间协会，开展各类文化促进活动，搭建乡土人才与外界交流和学习的平台，让他们把技能带出去的同时换来价值收益。
刘战海：要挖掘乡村本土人才，前提是拓宽选拔渠道。结合乡村的治理特点，可以充分利用党员大会、群众代表会等形式，进行情况摸底，精准掌握本土人才信息。也可以通过培育典型发挥感召力，比如组织技能大赛、创新创业比赛等方式，选树一批乡土人才先进典型。
要用好这些本土人才，则要加强服务和培育。首先，通过分类认定、建立乡土人才库、动态管理等方式确保对乡村各类人才“底清账明”。其次，按类别、有层次、分步骤地组织开展人才技术培训，可以通过现场示范、结对培养、以师带徒等方式，提高人才的综合素质。与此同时，还要强化金融支持力度，比如，针对返乡创业的人才，应合理加大信贷投放力度，制定专门免息或低息金融产品，为本土人才创业提供资金支持。
主持人：村干部是乡村振兴中重要的领导型人才。近些年来，一些地方出现村干部离职现象，为此，有地方建立了村干部职业化方法，帮助提高岗位吸引力。对于村干部职业化的制度，您怎么看？怎样激发村干部的干事热情，更好发挥“领头雁”作用？
王晓兵：鉴于村干部重任在肩，激发其干事热情有很大意义，而职业化管理将村干部队伍纳入正规的管理渠道，能确保村干部有一定的晋升空间，还尊重了他们在“为村办事”上的主体地位，将对激发村干部积极性有很大促进作用。除了制度建设之外，还应认识到，在政策指导与群众监督之余，还需要建立适当的容错机制，鼓励村干部积极创新、大胆探索，充分发挥他们服务基层的内生动力。
陆继霞：我认为，在乡村熟人社会中，村干部职业化的制度未必可行。为什么这么说？村干部介于地方政府和村民之间，是负责上传下达的“中间”群体，与政府工作人员相比，他们与村民交往更具亲和力，在组织协调村内事务的过程中有“润滑剂”作用，同时，村干部也具备与基层政府的沟通交流能力，不乏对政策的理解能力。不可否认，专职化管理有利于提升村干部积极性，但也要看到，专职化管理会消减原有的乡土气和亲和力，无论从事务性的事实还是从情感上而言，都为村干部与村民之间增加了一层隔阂，这对于仍处于熟人社会或半熟人社会的乡村治理而言，可能会带来预期之外的一些挑战和困难。
刘战海：要激发村干部干事热情，关键在于让他们有所保障、劳有所获。有所保障即要健全待遇保障机制，消除村干部后顾之忧。比如，可以结合地方经济发展情况，合理提高村干部的工资待遇、福利保障水平。从个人发展来看，还可以探索从优秀村干部中定向招录公务员的做法，优先推荐优秀村干部作为“两代表一委员”人选和优秀共产党员、劳模。
劳有所获则意味着要关注村干部对村集体的付出，以此为基础完善收入奖励办法，体现多劳多得。为此，应进一步完善村干部收入奖励办法和管理考评办法，建立科学合理的考评体系，把带动产业发展、发展壮大集体经济等作为考评重点，将其与村干部的激励收入直接挂钩，真正让干与不干不一样、干好干坏也不一样。
主持人：开展高素质农民培训，可以提高农民的理论知识和技能。在这方面，各地有哪些典型做法和经验？在培育过程中，应主要考虑到哪些问题？
王晓兵：去年我和研究团队一起对农民教育培训与农业农村人才队伍建设进行了相关实地调查。调查中也看见了当前农村人才培育工作面临的一些问题。比如，有的地方农民教育培训框架呈现不均衡与两极分化的状态，即不同乡镇、行政村的农业农村人才队伍在数量分布上和接受培训比例上存在显著差别。以及，参与培训的农民结构不合理，青年人才参与相对不足。还有的农民培训内容相对比较类似，多侧重于提高农民的农业技能与农业生产力，而在提高农业经营管理能力以及促进小农户与大市场衔接方面的培训工作滞后。
应该看到，农民培训与农民增收的联系非常紧密，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分析，接受过农民教育培训的农业农村人才数量越多，村里建有农业相关企业的比例越大，村人均纯收入越高。因此，未来在乡村人才发展中，应重点优化农民教育培训，总结来看应该做到以下几点。
首先，应该瞄准农民教育培训与农业农村人才队伍建设相对滞后的乡镇与行政村，结合当地资源禀赋与农业产业发展情况，因地制宜开展农民教育培训工作，提高农民参与教育培训比例，促进农业农村人才间的跨地区流动与合作，推进乡村人才区域分布均衡化。
其次，应多措施鼓励农民参与培训。针对当前农业农村人才整体年龄偏大、男性比例高、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现状，可以考虑设置农业创业基金、推荐各类农业人才进行职称评审等措施鼓励农村待业青年从事农业，为年轻农民、女性培育对象参与培训提供便利条件，同时进一步拓宽农民教育培训授课方式，如线上授课、田间学校等。
第三，在培训内容设置上应着重调查当地农民的培训需求，以农民需求为导向开展不同类型的教育培训，调整当地农业农村人才类型结构，协调高校、企业等主体积极参与农业农村人才培训工作。最后，还要重视农民教育培训中的溢出效应，鼓励引导促进农民间的知识传播与技术扩散。
刘战海：以山东省兰陵县为例，我们在高素质农民培训中重点从硬件和软件上投入。在培训场所建设上，整合了人社、农业、教育等部门资源，打造了兰陵县鸿雁现代农业研究院和兰陵县“新农人”培训中心，并配备标准化教室、报告厅、情景模拟室等，可同时容纳1000余名学员参加培训，截至目前，已累计培训农村劳动力10余万人。在课程设置上，我们结合农民需求，开发了农民感兴趣的实用性课程，比如时代楷模王传喜主讲的当好乡村振兴“领头雁”等课程。我们还创新了体验式教学模块，让农民参与现代农业新品种、新技术、新装备、新销售等现场教学。
在实践中习得经验，我认为培育高素质农民应该注意以下三点。其一是要按照经营管理、专业生产、技能服务等类型确定培训对象，并结合需求开展授课教师选聘，确保培训精准高效。其二是要根据本地农业生产和产业发展情况合理确定培训时间，确保培训紧密结合农时季节，最大限度发挥课程实效。其三是要加强跟踪服务，督促农技人员上门指导其联系的高素质农民，持续提升高素质农民生产能力。
当下应该客观看待“返而不入”问题，对于乡村人才的概念应有更深刻的理解。未来在乡村振兴中应纳入考虑这一问题，聚焦农村基本具备现代化生活条件的目标，更好地满足人才在乡生活需求
主持人：这几年来，很多地方出现了农民工“返乡热”，各地在招聘季也开始了“抢人大战”。在引导农民工返乡过程中，应做好哪些服务举措？“进得来”之后要想“留得住”，要考虑哪些长远问题？
陆继霞：农民工的返乡不单是人的流动，也是带着其在城市中掌握的知识、技能、信息和文化等一同返乡。因此，要想引导农民工“返而有用”，需要在招聘服务中做好针对性安排，让农民工能够对自己擅长的行业、发挥的作用和职业发展空间有更针对性了解，“专人专用”更能“留得住”人才。
在此基础上，还需提供必要的政策服务和机制建设，比如，对于回乡投身农业产业的农民工，要提供有利于产业发展的土地流转和税收优惠政策以及优惠贷款的金融政策等。此外，还要为返乡农民工提供必要的培训，为其持续提升技术能力提供平台与空间。
长远来看，还要利用好农民合作社等组织，进一步完善返乡创业农民工与村集体和村民之间的利益联结和分享机制，这是为农民工回乡长远发展提供的必要保障。
刘战海：农民工返乡过程中，管理部门应围绕服务保障下功夫。首先是强化招聘环节的服务支持。通过建立岗位信息库，多形式收集县域企业岗位信息，精准建好企业用工需求台账。同时，分行业、分领域举办高密度、小规模的线下专场招聘活动，让各类农民工能因需定岗。
其次是做好人才引进之后的技能培训服务。结合企业用工需求，组织返乡农民工开展有针对性的职业技能培训，比如电工、焊工等工种可以直接定岗培训，其他高新技术类农民工根据技术类型开展高精培训，也可以根据农民工意愿，结合本地产业需求，组织开展特色种植、养殖以及乡村旅游、家政服务等人才缺口大的行业技能培训。
主持人：有调研发现，很多返乡或引进人才存在工作与生活分离倾向，即工作在乡村，生活在城镇。您怎么看待这种“返而不入”的乡村人才特征？怎样引导返乡人才更好地融入乡村生活？
王晓兵：我认为应该客观看待“返而不入”这个问题，在乡村振兴中，对于乡村人才的概念应有更深刻的理解。乡村振兴并不是要求大家一定要都回到村子里面去居住。对于国家来说，城镇化水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人才在县城或者城镇居住，也可以通过服务乡村产业振兴乡村。回过来看为什么“返而不入”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当下农村相对于城市在基础设施和发展上还存在一定差距所导致的，但如果国家将大量资金投入到把每一个乡村建设得跟城镇生活条件水平一样，这个投资成本又是非常高的，在设施的利用率上来看并不是最经济的做法。因此说，让乡村人才“留下来”是不是等同于要“留下来住”，这一点还是值得商榷的。
陆继霞：短期来看，这种人才工作在乡村，生活在城镇的“返而不入”现象，是可以理解的。应该认识到，在乡村教育和公共卫生等公共服务供给、水路电网等基础设施条件仍然有限的情况下，苛求所有人才工作和生活都在乡村是不现实的。
长远来看，要想引导人才返乡后融乡，还需在乡村振兴的各个领域通过“一盘棋”来统筹考虑，持续加强乡村建设和治理。既要发展乡村的一二三产业，建设和完善道路、水电网络等基础设施这些硬件，又要进一步提高教育和医疗健康资源的供给水平等这些软件，从各个方面缩小城乡差距，才能逐渐改变人才“返而不入”现状，让人才为乡村贡献力量的同时又愿意留在乡村。
刘战海：我认为人才“返而不入”对乡村发展有一定影响。乡村人才的工作地和家庭居住地分离，会导致他们在就业创业中浪费时间成本，长此以往，与乡村社会生活、人际关系的联结也会受到影响。但要看到，当前乡村发展仍有短板，不能满足人才在乡的生活需求，所以这种现象暂时不可避免。未来在乡村振兴中应纳入考虑这一问题，聚焦农村基本具备现代化生活条件的目标，加大农村教育、文化、卫生等基础设施建设力度，扎实搞好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持续提高乡村基础设施完备度、公共服务便利度、人居环境舒适度。相信如果有这一天，会有更多返乡人才愿意更深融入乡村。
主持人：长期以来，乡村面临吸引人才难和留不住人才的双重困境，乡村人才总量不足、结构失衡问题成为制约乡村全面振兴的瓶颈。未来让乡村成为人才“蓄水池”，既要做好政策支持和制度建设，提供吸引人才返乡的生活环境，还要结合乡村发展的全方位需求，精准引导大学毕业生到乡、能人回乡、农民工返乡、企业家入乡，让各类人才和广袤乡村实现“双向奔赴”。
